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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翻译腔”的前世今生

文章来源:网友投稿 时间:2023-09-15 17:55:04

赵小斌

2021年以“鲁迅的道路”为主题的鲁迅生平陈列展在北京鲁迅博物馆开展。

毫无疑问,世间先有翻译,然后有译论;
有了译论,然后有“翻译腔”。但是“翻译腔”作为一个译论中的名词出现,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。

从历史维度看,不论是汉、隋唐、宋的佛经翻译,还是明清耶稣会士的“洋译华述”,抑或是晚清以降的西学东渐,中文翻译的高潮都与文化输入的高潮同步,也成为社会变迁的别样注脚。这期间,译论也在发展变化,三国时期的支谦在《法句经序》中最早提出的直译理论和文质之争,到了唐代,玄奘以“五不翻”(秘密、多含、此无、顺古、生善)的音译论来避免曲解,再经明代徐光启“求真”和李之藻“创译”的实践真知,最终由晚清严复提出著名的“译事三难”:“信、达、雅。求其信已大难矣,顾信矣不达,虽译犹不译也,则达尚焉。”“信”指意思不悖原文,即译文要准确,不偏离、不遗漏、不要随意增减原意;
“达”指不拘泥于原文形式,译文通畅明白;
“雅”则指译文时选用的词语要得体,追求文章本身的古雅。“信”“达”“雅”的标准实际上代表着翻译在形式和内容上的和谐与统一,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后来中文译论的金科玉律。

不过,严复三难中的“雅”,原意所指应为古雅,古雅追求是文言时代的崇古雅韵,这大致可以解释,为何在白话文运动来临之前,译论中只有文质之争,没有对翻译腔的质疑和批判。毕竟在华丽的文言面前,白话文只有风格,没有腔调。随着新文化运动的高潮来临,受胡适“文学改良”与陈独秀“文学革命论”的影响,白话文学与白话翻译日渐成为主流。文学翻译的热潮之下,文言与白话的论争之中,“翻译腔”终于作为一个翻译的“问题”出现。

以新文化运动时期直译派的代表人物鲁迅为例。早在上世纪之初,“林译小说”风靡全国之时,鲁迅与周作人有感于林纾不恪守原著,任意取舍割裂情节,并采用传统章回体敷衍成书的译风,两人合力于1909年在日本东京出版了《域外小说集》两册,共16篇,均为“被压迫的民族中的作者”的短篇作品,其中鲁迅自德文转译3篇,余者皆为周作人自英文翻译或转译。两人坚持采用直译法以文言译出,但鲁迅认为其直译有别于依据字典逐字对翻的“死译”,而是保存原文精神和力量的“正译”。多年后在针对赵景深主张的“宁错而务顺”时鲁迅提出“宁信而不顺”。值得一提的是,鲁迅之所以执着于直译,除了求真求信之外,还站在改革中文语言以求新的高度上。在他看来,思想启蒙时代的翻译,“不但在输入新的内容,还在输入新的表现法”,这点与他的文学思想如出一辙。

与鲁迅相对的,是在《论翻译》一文中提出“忠、顺、美”3条标准的林语堂。但其所谓的“忠”不是“信”,不是绝对忠实原文,不是字字对译,而是句譯。“忠”的基准是句子的总意象而非字义;
忠实不仅求达意,还须传神,即忠实原文的言外之意。其“顺”即当时主流和风行的讲求“归化”,一切按照中国人的行文心理翻译。其“美”则要求译文能引起读者如临其境的审美冲动。在如此原则下,林语堂允许语言的游离,给译者极大自由。同样,这样的译论和实践也与林语堂文学上一贯所主张的闲适与性灵相似。

鲁迅竭力保持原汁原味和异域情调,不可避免地造成很多译文的生硬难懂、晦涩不通,就连他自己多年后再版时都以“佶屈聱牙”自谓,更何况这还是在文言范畴,等到白话文大行其道后,这场始于直译与意译的争论也逐渐升级,让“翻译腔”日益问题化。

林语堂尽管后半生几乎全部以英文创作,且向西方翻译了大量中国古典文学和思想著作,有极大的文化普及之功。但倘若仅从翻译角度来看,“林译”的中国经典往往在抛开原文结构,采取大量变通手段的同时,以自己的理解进行简化处理。对英文读者而言,也未尝不算新的“翻译腔”问题。我曾逐字逐句对照过“林译”的《道德经》和西方较早的保罗·卡卢斯译本(1898年),林译的“Tao,One,Two,Three”等,和后者的“Reason,Unity,Duality,Trinity”等相比,不能说高下立判,也足以让中译英的“翻译腔”问题浮出水面。

福建漳州,芗城区天宝镇林语堂文化园内展示林语堂相关物品。

这一时期,“翻译腔”尽管仍未作为名词出现,但作为问题的存在可算俯拾即是。以我童年时颇爱读的一本文法及习作书《文心》(夏丏尊、叶圣陶,1934年开明书店出版)为例,不仅有专章从教学相长角度进行相关阐述,还多次举例说明。如“他在读本中摘出一句‘A camel must be killed.的句子来叫我们翻译。有一个人说‘一匹骆驼应该被杀,他摇头说不像中国话。别一个人说‘一匹骆驼该杀,他沉吟了一会,似乎还不以为然。后来有一个人起来说‘非杀一匹骆驼不可,他才点头。”前两种即是显而易见的“翻译腔”。

至于“翻译腔”成为译论中的专有名词始于何时,文化史上目前尚无定论,但其对应的英文条目“Translationese”则被认为是由美国语言学家、翻译理论家尤金·A·奈达(Eugene A.Nida)在其1969年的著作《翻译理论与实践》中最先界定并进行讨论,后被收入《翻译学词典》(Dictionary of Translation Studies),他将其定义为“通常带有贬义色彩,用来指明显依赖源语的语言特色造成的不自然、费解甚至可笑的译语特点。“正因如此,Translationese早期也被译作“翻译症”或“翻译体”(陆谷孙《英汉大词典》),以强调其贬义或语体特征。如果细究起来,更凸显病因和结果的“翻译症”程度过重,更带有文体色彩的“翻译体”则相对中性,此时“翻译腔”便成了“Translationese”的中文译名中“翻译腔”最少的那个。

如此,为了便于理解,可拿英译中为例对“翻译腔”给出一个相对明朗的定义:即指在翻译时把英文的语言形式、表达方式和句法结构生搬硬套至中文,所形成的一种不符合语言表达习惯的译文风格。不过,虽然“翻译腔”的译文有失自然和不够流畅,却也不能因此转而陷入反向的认知误区,认为杜绝“翻译腔”就是好译文的唯一标准,那就有些因噎废食了。毕竟“翻译腔”的所谓“原罪”是在求真求信上,而缺少“翻译腔”除了译笔精当之外,或许是译者水平所限而在摒弃原文后的删繁就简。同样,我们从小阅读习惯的那些流畅通顺甚至优美的文学译笔,比如傅东华《飘》中的中式人名(郝思嘉、白瑞德),張谷若在《苔丝》里将英格兰西南乡村威塞克斯方言以山东话译出,无论实际效果多么成功和深入人心,都揭不掉身上“翻译腔”的标签。可见对翻译本身而言,由于人类没有共同的语言,“翻译腔”无处可逃,也无须逃遁。

真正值得和应该逃遁的“翻译腔”,其实不在翻译领域的学术和实践之争中,而在中文母语领域内的过度西化与“哈日哈韩”等文化现象中,而且这种问题的蔓延久而久之会形成潜意识,融入到书写意识的方方面面,让身在其中的作者和读者不知不觉中被影响,最终伤害到中文的美感。

从每年的网络流行语,到日常的发言与对话,从影视剧里的夸张台词,到书籍中的字里行间,“翻译腔”几乎无处不在,以至于许多作家和翻译家都较早觉醒,不断进行反思和批判。在我读过的这类作家作品中,余光中是论述比较早也比较多的一位,他在1979年集中发表的《论中文之西化》《早期作家笔下的西化中文》《从西而不化到西而化之》等几篇针对中文西化的文章,是对这一陋象的有力揭示,并在数年后的《中文的常态与变态》等多篇论述中提出了针对性的扬弃和改进措施,值得借鉴。

诗人余光中将西化视作中文面临的一大危机,但与前述的“翻译腔”一样,他同样不认可西化的原罪,“缓慢而适度的西化甚至是难以避免的趋势,高妙的西化更可以截长补短。”只是他认为过度西化必然会破坏中文“措词简洁、句式灵活、声调铿锵”的自然生态,进入繁琐生硬和面目全非的恶性循环。在他看来,英文与中文由于一些语言上的基本差异,为过度西化提供了天然的土壤。

比如英文好用抽象名词,弱化与架空动词令其成为繁琐无用的词组,致使名词滥用成灾,即相当于英国小说家乔治·奥威尔所论“文字的义肢”(Verbal false limb)。这令现代中文也深受影响,将许多简明的动词分解成“万能动词加抽象名词”,如“做出”与“进行”的大量流行(试比较“指示”与“做出一个指示”,“研究”与“进行一项研究”等),不厌其烦。

比如英文里存在的单复数之分,表现在语法上极为明显,但中文名词本身不分数量,复数往往通过数字直接表示,西化之后“们”字与“之一”大量出现甚至滥用,也是较明显的“翻译腔”,前者如“们”与“众”的重复使用(观众们),后者如大行其道的“其中之一”等,都是累赘。

再比如英文词性相同之间多用连接词and,中文则经常省略让多词并列,前者是必不可少,后者是择机使用,这就让“和”“与”“及”等词的使用时机很有讲究,稍有不当一样会破坏美感(试比较“将军和士兵们”与“将士们”);
介词作为英文的润滑剂承担着动词及物化、词组形容词化以及上下句的逻辑纽带作用,这些通常是在中文不需要额外出现的。现在“有关”“关于”“由于”乃至“因为、所以”的过度使用,实属画蛇添足;
更不要说大量形容词并列时虚词“的”之滥用,动词时态影响下对“了”之多用,以及被动语态下对整个被动式的错用等等。

在我看来,“翻译腔”表面上是语言问题,更深层次则属于文化范畴,随着历史上每一次文化与思想启蒙的大浪淘沙而生,既是披沙拣金般淘漉与沉淀的结果,也是不同语言融合与发展的产物。换言之,“翻译腔”自有其历史成因和时代风貌,本无优劣之分,是沙是金也不能一概而论。正如我们能接受“拿摩温”背后的洋泾浜沧桑,能听懂“梵婀玲”上奏着的名曲,也能梦到“翡冷翠”的爱与夜;
但当我以一个同样深受“翻译腔”影响的读者和作者身份,写下这篇“翻译腔”的自省与自剖时,同样是希望我们在阅读和写作上,能够去芜存菁,反复锤炼,找回属于中文本身的节奏与美感。

(责编:常凯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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